跨越22年拍“风流一代”,专访贾樟柯:随着年龄增长,更加迷恋时间的曲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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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樟柯钟爱纪 质感,所以,他的影像中总是闪现着生活细碎而真实的光。对于历经22年拍摄、制作的电影《风流一代》而言,更是用久远年代的光晕代替了营造戏剧感的“人造灯光”,带领观众完成了一次穿越时代的游历。《风流一代》将于11月22日上映,且只上映22天。近日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,贾樟柯表示自己从《山河故人》开始,到《江湖儿女》《风流一代》,特别留恋长时间线的叙事,“在岁月的变化中,你会清晰地看到内核的不变。生老病死的内核始终如一,但世界不断更换着外在的包装,这就是巨大的戏剧性。”
探索电影作为一种语言的无限可能
电影《风流一代》讲述了女主人公巧巧从千禧年代开始,直到当下的情感历程,是女性的成长、觉醒与改变的过程,也绘就了“变革一代”的命运曲线。影片由贾樟柯执导,赵涛、李竺斌、潘建林、兰周、周游、仁科、茂涛等出演。
早在2001年,贾樟柯就萌生了拍摄这部电影的念头,当时它还不叫《风流一代》,而是被命名为《拿数码摄影机的人》。贾樟柯试图在这部影片中挑战传统电影制作的观念,探索电影作为一种语言的无限可能,“我的电影观念深受荷兰导演伊文斯的影响,伊文斯的作品《雨》捕捉三场雨的不同阶段——雨前、雨中、雨后,将它们剪辑成一场连续的雨,没有固定人物和戏剧性情节,仅以城市在雨中的变迁为背景,创造出一种充满诗意和抽象的记录。我被这种沉浸式的体验所吸引,于是,我思考的是,能否让电影脱离对于戏剧和叙事框架的依赖,影像不再是剧本文字的转化,而是直接作为一种讲述的语言,那么,我们的每一个镜头就相当于文字,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采集这些镜头,然后调动它们,形成一个完整的作品。”
在胶片时代,这个设想是难以实现的;然而在2001年,较为成熟的数码摄影机的出现,让贾樟柯发现了这种可能性,“虽然我一开始并不满意数码摄影的质感,觉得与胶片之间的 太大,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发现它的便携性和独特性令人惊叹,就像我们现在可以用手机随意拍摄一样,它提供了技术上的支持。”
贾樟柯原本打算通过《拿数码摄影机的人》记录下千禧年代前五年的故事和状态,“我们模糊了纪录与虚构的界限,同步拍摄,演员赵涛也始终在场。2001年7月,我们甚至记录了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的瞬间。”之后的几年,贾樟柯依然在断断续续地拍摄,但也在忙于其他的电影创作,比如2004年,他完成了电影《世界》。
“风流一代”是指充满 地投身于变化的人
然而,在2012年到2020年的时间内,贾樟柯却基本停止了《拿数码摄影机的人》的素材纪录,“拍了那么多年,我总觉得这部电影尚未完成,觉得它还没有到画上句号的时候,原因也说不清楚,起初可能是因为素材不足,或是感觉还没捕捉到想要的内容,但渐渐地,我意识到是因为变化仍在迅速发生,每年都有新的情况。 ”
真正让贾樟柯觉得《拿数码摄影机的人》可以完结的时刻,是在2020年,“当时我每天就是在家里看书、写剧本,日常生活变成了家、办公室和剪辑室三点一线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索,我觉得当时的氛围、人们认知的改变以及新科技的到来,让传统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。我意识到这是一个讲述故事的时机,是时候完成这部电影了。”
在这22年的时间里,随着技术的迅速变化,《拿数码摄影机的人》拍摄时使用的设备也不断更新,从35毫米、16毫米胶片到各种数码相机、5D相机,甚至在2022年的部分,采用了VR拍摄等新手法,此时再沿用旧名字似乎已经不合时宜。
这时候,贾樟柯想到了“风流一代”这个词。他告诉 “在我童年时期,这个词 流行,源自青岛诗人纪宇1980年发表的诗《风流歌》,它在当时的社会中广为流传。现在,还有一本名为《风流一代》的青年杂志,它让我回想起那个时代。而在剪辑影片时,我愈发理解了‘风流一代’的真正含义:它指的是那些渴望变化、不满足于现状、充满 地投身于变化的人,这个词精确地描述了那些人物成长的背景,因此我选择了‘风流一代’作为电影的名称。”
希望这部电影的形态是一次充满历史感的真实游历
《风流一代》最终是从1000多个小时的海量素材中剪辑完成的,贾樟柯在影像中回望过往时,也是颇多感慨,他在微博中写道:“这部影片中到处是‘中式梦核’,讲一个女孩在2001年陷入爱情,与此同时,我国加入了WTO,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,她的城市里往来着夏利汽车、张贴着旭日升冰茶海报,网吧里还是486电脑,人们唱着《潇洒走一回》,在《Butterfly》的舞曲中尽情舞蹈。之后……2022年,她人到中年,但她变成了她自己。”
贾樟柯表示,影片最终采用了线性的叙事,“就像是我们的人生一样,在一个清晰的故事线上,附载起丰富的时代信息和人物的感受。”《风流一代》中,巧巧和斌哥的爱情故事串联始终,从青春时期的相爱到后来的分分合合,以及两人之间的变化和分歧,贾樟柯说:“在众多素材中,这对虚构人物的故事线最为坚实,为整个叙事提供了支撑。确定了这样的人物关系和叙事线索后,我们便开始围绕这条主线,即兴地横向扩展空间,因为除了他们的感情纠葛,更重要的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和时代背景。”
贾樟柯希望这部电影的形态是一次充满历史感的真实游历,“就好比我要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异乡,可能从我踏上长途汽车的那一刻起,我就要开始观察来来往往的人,中间又能看到不同的景象,然后是草原、高山、黄土地,这是一次未知的、探索性的旅程,充满了等待发现的未知。我从一开始就想要这样拍摄和剪辑《风流一代》,跟随主人公从2001年一步步走到2022年,虽然这个旅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,但旅途中的风景需要我们去描绘,所以,我在细节上做了很多扩展,希望尽可能地展现生活的画面,让人们去体验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日常,而我们的日常生活并非总是戏剧化的,而是充满了碎片化的信息。”
《风流一代》里一共收录了19首歌曲,不少情节是靠音乐推进,里面的人物很多时候是在唱歌。对此,贾樟柯表示,“在世纪之初,我们共同经历了一段激动人心的时期,四处洋溢着歌声和舞步,渴望下海经商或跳槽,追求自己热爱的事业,或是迁徙到充满机遇的地方,从北方到南方,从内陆到沿海,社会流动性增强,带来了勃勃生机。”
贾樟柯透露自己在回顾影片的 部分时,依然会怀念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无间,“与现在的我相比,那时的我似乎更加开放。在北电的时候,我们常常与外校同学交流,一听说对方是中戏的,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朋友,一起吃饭、打球、看电影。我们沉浸在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中,热烈讨论哲学,或者侃侃八卦。如今,年轻人似乎更倾向于在手机上寻找社交,我也感到一种担心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变得封闭。”
不是在呈现“电影宇宙”,而是一个人生命的多种可能性
贾樟柯以往拍摄的《小武》《站台》《任逍遥》,都是“青春电影”,而从《山河故人》开始,贾樟柯便展开了对时间长河的凝望,他不再将叙事局限于狭窄的时空框架,而是延展视野,赋予故事更悠长的生命力。《山河故人》跨越1999年至2025年;《江湖儿女》从2001年讲述至2018年;《风流一代》更是跨越了22年,这些作品也都描绘了女性从青涩到成熟的转变,以及她们在时代波澜中的起伏。
贾樟柯笑说自己现在确实更倾向于长时间线的叙述,“这可能与年龄有关,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更加迷恋时间的曲线。我以前的电影都是讲述年轻人的故事,但当我步入四十岁,经历了更多的事情,我开始发现电影的魅力不仅仅在于讲述一时的困境,更在于时间的流逝中,什么是变化的,什么是恒久的。青春时期,生老病死似乎遥不可及,但到了中年,很多问题就变得现实起来,逐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人生有生老病死四种状态,我喜欢这种原始的、不可避免的真实,这些生命中的必然,加上每个时代不同的新信息、新氛围、新变化、新观念,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对比。世界在不断变换包装,从百货商场购物到网上购物,从餐厅排队到外卖,变化的是形式,而不是本质,人类生老病死的内核始终不变。”
触摸时间纹路的贾樟柯是否会有一种年龄增长的焦虑?贾樟柯笑说,这种焦虑尚未出现,“人其实都会自我预警,当感到力不从心时,自然会觉得有问题。我现在还能同时处理许多事情,所以,在心理上,我确实没有这种焦虑。但在剪辑完《风流一代》后,我们需要补拍2022年 的部分,赵涛就需要去看之前的素材,为拍摄找到衔接感。这时,我确实有些犹豫——22年来,赵涛的状态保持得很好,但变化依然是明显的。当时我们躲出去,让赵涛去放映室看片,准备回来再安慰她。但她看完之后说:‘你们不用担心, 我能接受每个时期的自己,因为人都是这样成长,没有什么羞耻或遗憾的,谁也躲不过时间的变迁。’她能接受所有年代的自己,这种态度很棒,没有负担, 通透。”
《风流一代》仿佛是贾樟柯过往作品的灵魂汇聚,巧巧与斌哥也是《任逍遥》《三峡好人》《江湖儿女》等作品中主人公们共用的名字,这是否形成了一个相互关联的“贾樟柯电影宇宙”?贾樟柯说:“尽管我的几部电影之间确实有所交集,但这还不足以构成一个‘宇宙’。可能更像是一个人生命中的多种可能性,既有相似之处,也有不同之处。在《风流一代》中,我复用了五段旧作的镜头,只因它们对叙事至关重要,且我认为拍得很好。对我来说,过去的影像完全可以作为新素材使用。”
在片场与赵涛经常“暗战”,很多时候她是对的
自《站台》开始,贾樟柯的每一部电影里都有赵涛的身影, 多伦多国际电影节 卡梅隆·贝利曾经评价道:“在她和贾樟柯导演的合作中,赵涛捕捉到了中国时代巨变的复杂性和重要性。赵涛是21世纪的标志性面孔,在《风流一代》贡献了她 的表演。”而在贾樟柯看来,赵涛对他的创作影响深远。
贾樟柯笑说两人之间长久合作的原因并非是默契,在片场,他与赵涛之间经常会有“暗战”,“作为导演,我并不追求与演员之间的完美默契,有时候,演员的疑虑或不配合反而能带来新的创作灵感。比如,我和赵涛的合作并不总是意见一致,但她的想法和理解常常是值得尊重的,很多时候她也是对的。她的国际知名度也为我们的电影增添了一份保障,在电影预售时,国际片商经常会询问是否由赵涛出演,因为她的参与往往能成为预售的一个重要指标。”
贾樟柯透露,赵涛平时喜欢散步、读小说、看电影,有很高的阅片量,“有一次,她跟我提起了表演问题,她说你有没有发现,现在的电影如果关掉声音,只看表情的话,你会发现人物的表演往往过于激烈了,与真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相比,显得太外放了。她觉得电影不是舞台剧,也不是电视剧,而是需要在大银幕上体验的艺术,如果人物一出场,每一个瞬间都是以戏剧为目的进行表演,那是不对的,演员不需要过度表现,而是应该像普通人一样自然地走路、吃饭,人不一定要那么多外露、明确的表情,她提出非戏剧化的表演,让我印象深刻。”
此外,赵涛拍戏时,总会询问贾樟柯每场戏发生的具体时间,“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,她说,因为不同的时间段会影响角色的生理状态和兴奋点,比如,一个早起的劳动妇女会是精力充沛的,而到了晚上则可能是疲累的,她要在表演中加入生理上的真实特点。赵涛的想法,有时候观众能捕捉到,有时候捕捉不到,有时候也无效,但我知道她在一个高维度上去思考电影,对我的电影创作有着极大的启发。”
这些年来,贾樟柯喜欢拍摄女性角色以及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过程,而赵涛对女性角色的独特的理解和见解,让两人的合作充满了新鲜的可能。“女性往往能更深刻地体会到生活的残酷和不舒适,男性可能不会深入思考这些问题。拍摄《风流一代》时,赵涛向我提出了一连串深入的疑问,比如,巧巧这个角色为什么最终在超市工作?这个角色是否已婚,是否有孩子,或者是否一直单身,以及她对感情的态度是什么?其实,我在写作时并没有考虑这么多细节,我只是将她设定为一个孤独的女性。但是赵涛强调这些细节很重要,决定了巧巧在与斌哥重逢时的反应,是拒绝、和解还是其他?然后,我们就进行了讨论,赵涛的设想是,角色可能已经结婚,孩子可能已经在上大学;或者她可能一直单身,但是,赵涛不想让她沉溺于过去的情感,而是要展现出她已经超越了那段情感,无论是否有爱情,她都能活得精彩。我认为这样的处理很好地展现了角色的 和强大。作为女性,赵涛可以洞察到许多没有家庭、没有爱情的中年女性的生活状态,这些中年女性可能不再像年轻时那样,四处寻找爱情,那是青春时候才干的事。赵涛的这些洞察,也源于一个艺术家的特质。”
未来是否还会在作品中追求新的叙事方法和电影语言?贾樟柯笑说,至少目前没有计划再进行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拍摄项目。“从我进入电影行业开始,电影文化的焦点逐渐转变为身份焦虑,这是由全球化带来的 问题和城市化导致的人的流动问题所引发的;近年来,焦点又转向了人的身体的焦虑,这是对自我解放的进一步思考。紧接着,人工智能成为了新的话题,而我对人工智能持一种审慎的态度。但不管怎样,我对人类 处境的兴趣始终未减,无论是拍摄一个跨越多年的长故事,还是捕捉当下的瞬间,这些都强烈吸引着我。这也是我在这些年的诸多变化中,未曾改变的。"
剧照供图/片方
人物摄影/王晓溪
文/北京青年报记者 肖扬
编辑/弓立芳